长安客_第7章 柳宗元和刘禹锡:诗人的旅途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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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柳宗元和刘禹锡:诗人的旅途 (第9/9页)

种破罐子破摔的豁达。

    他没能为父母尽孝,便力所能及地让他管理的地方父子骨rou能够团聚。柳州人口买卖猖獗,卖儿抵债成风,还不起钱,孩子就成为债主的奴隶。柳宗元到任之后,禁绝人口买卖,以工钱还债。修孔庙、兴教化,渐渐地,一向被视为化外之地的柳州,变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他忽然爱上了种树,戏称自己是“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种完柳树,又在柳州城西北种下两百株柑橘树。春来新叶婆娑,想起伴随他一路贬谪,他时时向其诉说却从没得到回应的屈原。他仰头看挺拔向上的树干,想起屈原的《橘颂》,想他写下“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的神态。在柳宗元熟悉的文学传统里,有树的地方,就有人对于时光与命运的伤悼。他在心里预演了自己成为过去的那天,后人会怎样记得他。他希望后人看见他种下的树,会想起种树的人。

    他从箱箧里翻出草稿与书信,开始编订自己的文集。柳宗元是个早慧的诗人,惠政当世、复兴家族,是他作为河东柳氏后代必须承担的责任。都做不到的时候,他也还是个诗人。现在,他能够寄望的也只有当他、他的朋友、他的敌人,还有那个不喜欢他的皇帝一起被时间碾成齑粉,当后世忘记踩在他身上的脚都属于谁时,他们还能够记得诗人柳宗元。

    十二

    长庆二年(822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共同的僧人朋友去连州找刘禹锡。他向刘禹锡细细讲起他这一路上经过永州零陵时对柳宗元愚溪故地的探访。当年柳宗元结茅树蔬,建在愚溪上的房屋院落,已经找不到了。愚溪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依然是蒹葭茅草、凫(fu)鹳遨游的荒野。这是柳宗元离开永州的第七年,也是他去世后的第三年。

    刘禹锡最后一次见到柳宗元,是元和十年(815年)诏回之后,从京城再次贬谪的路上,他们在衡阳分手,一个去往广西柳州,一个去广东连州。不知道这一次贬谪又是多久,再有一个十年,他们都会是五十多的老头儿。分手时,柳宗元写诗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他想着,到了退休的年龄,皇帝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两个废人,也许可以和刘禹锡一起归隐田园,比邻而居,做两个诗酒唱和的老翁。

    四年以后,元和十四年(819年),刘禹锡的母亲病故。比柳宗元幸运,刘禹锡现在是刺史了,可以从连州扶柩北返。路上经过柳州治所衡阳,刘禹锡的队伍停了一停。母亲病重时,柳宗元三次派人去问候,疲惫悲伤的刘禹锡决定在柳宗元这里歇歇脚。等待他的,不是柳宗元的盛情接待与安慰,只有素服悲戚的柳家人,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我病重了,留下遗稿,累你替我编集。柳宗元的书案散乱,有些文稿已经编秩整齐,还有些书信写了一半还没有发出去。好像柳宗元与刘禹锡半生的友情,甚至没有一个慎重的句号。

    刘禹锡带走了柳宗元的遗稿,也带走他的一个儿子(柳宗元没有娶到合适的妻子,但终于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遗腹子)。他知道,这是柳宗元最担心的两件事。

    后来,元和十年(815年)分手时柳宗元的愿望刘禹锡都替他实现了一半:二十多年之后,刘禹锡早从贬谪之地归来,一路从夔州刺史、和州刺史升官到太子宾客。他不仅熬死了宪宗,还熬死了穆宗、文宗。他从来知道自己必定是这场本质上看谁活得长的竞争的胜利者。从和州北归,在扬州碰见老友白居易,请他吃饭,席间刘禹锡得意地写“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回到长安,刘禹锡一定又要去玄都观看花,再次写了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他后来住在东都洛阳,也有钱,真就买了田,盖了大园子,在最繁华的都市里享受起田园生活。他本就朋友多,此时老朋友白居易、令狐楚都在洛阳。结伴赏花,结伴出游,三人唱和来往,甚至攒出《刘白唱和集》《彭阳唱和集》两本诗集。

    唯有柳宗元的故事停留在元和十四年(819年)。死亡消磨所有深刻的痕迹,如同水滴石穿。刘禹锡对于人的意志在时间里一点点被自然抹去从来有清楚的洞见。他写过“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也写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们年轻时都相信自己会与从前的所有人不同,甚至超越历史,超越时间,成为伟人。

    事实上并不。一年年草长莺飞终究会掩盖一围不再有人活动的房屋院落存在的痕迹,溪水悠悠,春草空绿。刘禹锡的朋友柳宗元也在他的目送下一点点淡去。但作为诗人,刘禹锡还有在无情流过的时间里留住柳宗元的一项权利:他终于为柳宗元编纂完成《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后人不能知道柳宗元一生里任何的丰功伟业,正如后世已经忘记他的敌人,忘记提携过他憎恨过他的那些皇帝,甚至不再关心踩在他身上的脚都属于谁。

    他们只记得诗人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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